枫叶的红、银杏的黄、芦花的白……冬日里的杭州西溪湿地,好似打翻了调色盘,斑斓的色彩肆意交织,引得游人边走边拍,留下这般美景。
湿地深处的工作室中,83岁的中国工艺美术大师、国家级越窑青瓷烧制技艺代表性传承人嵇锡贵贯注全身心力,刻刀在坯体上划过,留下一道道残阳如血的层林。放眼周边,一个个瓷瓶上,充斥着山川河流、人物形态、花鸟虫鱼,静默而又热烈,视觉的震撼直抵心灵。
陶瓷于诗人,是“轻如云魄起”的绝美之词;陶瓷于歌者,是“天青色等烟雨”的浪漫表达,而陶瓷对于从艺60余载的嵇锡贵而言,则是融入生命的热爱,是停不下来的执着。
▲ 嵇锡贵指导学生创作 吴建勋 摄
“贵山窑”诉夫妻情
在西溪湿地里,有一处耀眼的人文景观,即嵇锡贵和同为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的丈夫郭琳山一起命名的“贵山窑陶瓷艺术馆”。
“我以陶瓷装饰见长,老郭则精于陶瓷雕塑,2000年我俩从名字里面各拿出一个字,创办了自己的工作室——‘贵山窑’。”2011年5月,嵇锡贵将贵山窑从杭州三墩迁到西溪湿地,2013年杭州西溪贵山窑陶瓷艺术馆挂牌开馆,只可惜,2011年2月病逝的郭琳山没能亲眼见证。
馆中摆放着夫妇俩最具匠心的作品,嵇锡贵有时总忍不住感叹:“如果老郭还在,多好!”但站在作品前凝视,她又觉得郭琳山并不曾真的离开。
▲ 越窑青瓷《竞游》
▲ 青花斗彩装饰瓷雕《婴戏》
“《唐女系列》造型是老郭创作,装饰由我负责;深受大家喜欢的《婴戏系列》,也是我们合作完成的,看着这些憨态可掬的瓷孩子,互相鼓励、呕心创作的场景恍若昨日……”斯人已逝,往事并不如烟,陶瓷给了嵇锡贵无尽念想。
嵇锡贵和郭琳山能够相遇相知,离不开陶瓷的牵线,而嵇锡贵与陶瓷的缘份,早在童年时就定下了。
2021年回到母校湖州东风小学,为小学生校友推广陶瓷文化;2022年组织师徒作品二十余件参加湖州工艺美术展;2023年回家乡湖州收徒,传承千年青瓷技艺……每一次踏上故土,嵇锡贵的回忆里满是粉墙黛瓦、小桥流水。
1941年出生于湖州的嵇锡贵,从小跟外婆一起生活。“那时,外婆家里的房子、门都是各种形状和图案的木雕,每天早上外婆让我打扫卫生,我便拿起抹布照着这个纹样一圈圈擦拭。”幼小的嵇锡贵觉得这些纹样非常漂亮,有意识地用手按照纹样转来转去,从此对艺术开始有点萌动。
1957年,喜欢画画的嵇锡贵初中毕业了,她顺利考取景德镇陶瓷技艺学校,从此走上了制瓷之路。
谁也没想到,这个来自江南的小姑娘竟有着一股犟脾气,若是拿不到最高分,她便觉也不睡拼命钻研,结果三年课程两年读完,并留校任教。
▲ 嵇锡贵讲解瓷器制作 吴建勋 摄
1961年,她考上了景德镇陶瓷学院(现更名为“景德镇陶瓷大学”),成为那个年代为数不多的本科生。这里集结了景德镇顶尖的老艺人传授技艺,让她在国画、花鸟、人物,釉下彩、釉上彩、青瓷刻花等方面打下扎实基础。
1965年从陶瓷学院毕业后,嵇锡贵分配到位于景德镇的轻工部陶瓷研究所工作。多年学习、实践,她对釉上、釉下、仿古、创新各种技法无不精通,尤擅长青花。
在这儿,她遇到了同年分配来的同济大学毕业生郭琳山,两人互生好感步入婚姻。
嵇锡贵和郭琳山,当时一个是研究所釉下彩组的组长,一个是雕塑组组长,两人的珠联璧合,蕴藏着对陶瓷的挚爱和相携相守的深情,一时在业内传为佳话。
名作背后家国情
从揉泥、拉坯到装饰,一件瓷的诞生,要经过七十二道工序。在嵇锡贵眼里,匠人成大事和瓷器成器的原理并无二致,都需要经过重重磨炼,她把工匠精神理解为做陶瓷作品一定要做到极致,在技艺上精益求精,在精神上严苛专注。
她承古韵而求新意,把中国画的人物、山水、花鸟的传统笔墨,灵活地运用到陶瓷彩绘中来,能工能写,能繁能简,有韵有神,可用可赏。传统的纹样直接在泥坯上用刀刻,为使纹样清晰,她自创铁骨泥刻花技法,烧出来后纹样非常清晰漂亮,赋予作品更强的观赏性。
▲ 主席用瓷(7501釉下梅竹系列)恢复版
1975年,嵇锡贵所在的轻工部陶瓷研究所接到一个政治任务,设计制作一批专供毛主席使用的生活用瓷,代号为“7501”。
作为釉下组组长,嵇锡贵在绘制双面芙蓉花碗时遭遇了巨大考验。“12公分的碗,里外各3朵芙蓉花,要求烧成瓷以后,对着光照达到陶瓷内外花纹重叠的效果,而釉下彩是在泥坯上画,泥坯不透明,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成功率不足1/10。” 嵇锡贵至今仍清晰记得,她和组员经过上百次实验,最终闯关成功。
只要功夫深,功到自然成。“7501”餐具成品极为精美,代表了中国当代陶瓷艺术制作的最高水平。
一战成名的嵇锡贵,之后很重要的一项工作就是为国家重要场所设计专用陶瓷餐具,她对此深感骄傲,并自觉为匠心注入了更多家国情怀。
她先后参与了设计制作上海锦江宾馆接待外国元首专用釉下彩餐具《麦浪滚滚》及毛主席纪念堂陈设瓷,主持轻工业部“明代青花的研究”项目等,并多次应邀参加日本、摩洛哥、中国香港、中国台湾等地的中国陶艺名家展等。
▲ 《繁华盛世》(G20杭州峰会国宴瓷)赏盘
2016年,76岁的嵇锡贵依然为国担当,出任G20杭州峰会国宴用瓷画面总设计师,她设计的“西湖韵”“繁华盛世”“国色天香”3套国宴瓷分别对应G20杭州峰会3场宴会的不同主题,彰显了“西湖元素,江南韵味,浙江特色,大国风度,世界大同”。
这些年来,她的诸多代表作获国际、国家级大奖,为各大美术馆、博物馆收藏。《荔枝》由中国工艺美术馆作为珍品收藏;《梨花小鸟融融月》《丹荔鸣蝉》由中国国家博物馆收藏;《缠枝牡丹》由浙江博物馆收藏;《越窑青瓷刻花〈花开富贵〉》由杭州市工艺美术博物馆收藏;《越窑青瓷刻花〈绣球花〉》由杭州市非遗中心收藏;《越窑青瓷刻花〈禅意连莲〉》由文化部作为祝贺联合国科教文组织成立七十周年的国礼……
而嵇锡贵人生如‘瓷’多彩的背后,是“择一事、终一生”的信仰,是将工匠精神融刻进毕生事业的坚定,是中国陶瓷事业的突飞猛进。
青瓷重生师徒情
“九秋风露越窑开,夺得千峰翠色来。” 这是唐代诗人远看越窑开窑时的壮观景象而发的感慨。
“越窑还有另一个称呼就是‘母亲瓷’,她有很多的子孙遍布全国各地,甚至于全世界各地,浙江就是从越窑青瓷创造出中国的瓷器,这是我们浙江人的骄傲。” 1986年,嵇锡贵、郭琳山夫妇从位于景德镇的轻工部陶瓷研究所,调到浙江省工艺美术研究所工作,竟在机缘巧合之下推动了越窑青瓷的涅槃重生。
▲ 嵇锡贵在瓷器上小心翼翼地刻花 吴建勋 摄
彼时,嵇锡贵决定举办个人作品展,由此结识了曾复烧南宋官窑瓷的中国美术学院教授邓白,他为越窑的恢复做了大量的整理研究,看到嵇锡贵在陶瓷各方面技艺全面,当即委以重任,勉励她一定要恢复越窑青瓷。
在邓白的指导下,嵇锡贵夫妇从此踏上越窑青瓷的复兴之路,足迹涉及上虞、慈溪、绍兴、余姚等地,搜集瓷片、瓷土、窑具等资料,绘制青瓷残片图样手稿。
2017年起,嵇锡贵着手研究现代越窑青瓷的装饰泥刻划技艺,通过大量的试验及创作,尝试解决常规越窑装饰技艺存在的纹样层次模糊、风格相对单调等问题。
▲ 越窑青瓷粉盒《缠枝牡丹》
▲ 越窑青瓷《硕果图》
2022年7月,嵇锡贵取得国家发明专利证书——《越窑青瓷装饰泥刻划技艺及利用该技艺制作的装饰器皿》,该技艺突破了传统越窑青瓷的装饰局限,丰富了越窑青瓷的装饰技法,大大提高了越窑青瓷的艺术美感,填补了历史上越窑青瓷装饰技法的空白。
让越窑青瓷回归的这一路,老师邓白,丈夫郭琳山先后离嵇锡贵而去,而与她同行的队伍却更庞大了,通过面授和线上教学,这些年她不断带徒授艺,目前共有30位徒弟活跃于全省各地,从事陶瓷艺术的研究创作工作。
在2023年第七届浙江省工艺美术大师评审中, 嵇锡贵的8位徒弟获评“浙江省工艺美术大师 ” 荣誉称号。分散在杭州、 宁波、 绍兴等地的徒弟,近年来运用“越窑青瓷装饰泥刻划技艺 ”创作出诸多优秀作品,并参展获奖,推动现代越窑青瓷呈现更加丰富多元的面貌。
▲ 嵇锡贵展示瓷器 吴建勋 摄
“我平时要到工作室手把手教徒弟技艺,还担任了浙江大学等6所学校的客座教授……” 如今的嵇锡贵日程表满满,但她思路敏捷、手脚麻利,混迹在年轻人中毫不违和,技艺也总是毫无保留倾囊相授。
手上的功夫每天都要练,直到现在,嵇锡贵依然享受着夜深人静时创作的乐趣。“艺术来源于生活,笔墨当随时代。”她始终坚持到户外写生,陶瓷创作从来不打草稿,灵感就来自于平时的细微观察。纯粹地守护一份手艺,把自己的所爱所感赋予器物,让嵇锡贵和作品合而为一,在对手艺的极致追求中持续探索着陶瓷艺术的无限可能。
越窑青瓷:中国瓷母
越窑是中国古代最著名的青瓷窑系,因五代时划归越州而得名“越窑”。东汉时,中国最早的瓷器在越窑的龙窑里烧制成功,因此,越窑青瓷被称为“母亲瓷”。越窑持续烧制了1000多年,于北宋末、南宋初停烧,是中国持续时间最长、影响范围最广的窑系之一。
越窑青瓷历史悠久、影响深远,倍受人们的赞赏和青睐,是汉族传统制瓷工艺的珍品之一。越瓷的特点是胎骨较薄,施釉均匀,釉色青翠莹润,光彩照人。越瓷不但是供奉朝廷的贡品之一,而且又是唐代的一种重要的贸易陶瓷。同时与唐代精美工艺品和文苑艺术交相辉映,在工艺美术领域里开创了一个新的世界。
越窑青瓷制作工序
取土:即取回瓷土。
淘洗:即将所取之土加水过滤,除去杂质。将淘洗后的瓷土进行捣练,以增加瓷土的粘性。
拉坯:因青瓷器物一般以圆形为主,故以前为使坯胎圆整及提高效率,制坯时常使用一种简单的具有机械性能的工具——陶车。陶车又称陶轮,下有立柱,上有一块圆形木板,将瓷土放于木板之上,然后转动木板拉坯成型,这道工序称之为拉坯。
修坯:初步成型的坯体在晾干之后,即进入修坯程序。修坯的目的是让器物更加完美,同时还要根据需要增加部件。
刻花:在器物基本定型后,要在坯体上刻上各种纹饰,即刻花。
上釉:就是在器物内外上一层玻璃质的薄层。
烧制:将上好釉的器物放入窑炉中烧制。